苏派小说掌门人范小青用非虚构打开一个新苏州

发布:2022-11-14 15:38    来源:长三角时讯
 
苏派小说掌门人范小青用非虚构打开一个新苏州
作者:范小青
《家在古城》不只是一本记录古城改造变迁之书,更是一本社会转型期的集体记忆,展现中国现代城市的老街巷变迁史,这本书关乎历史、建筑、心灵,也连接东方美学的深邃空间。范小青她选择以非虚构的形式、饱含温情且宽容友善的态度,将苏州这一个性化的城市抽丝剥茧,记录了老街旧巷和住在里面的那群人,讲述他们的成长蜕变及其与时代百感交集的代际和解。
>>内文选读:
从同德里出发
2021年3月15日,初春的一个早晨,太阳已经出来了,天气微凉。微凉中浮动着一些陌生而又熟悉的气息,让人心生感动。
就是早春的那个早晨的那一刻,我抬起手,轻轻地敲了敲6号那扇门。
确切地说,是苏州市姑苏区五卅路同德里6号。
 
是普普通通的暗红色的木门,对称的两扇。如果有兴趣看一下象形字中的那个“门”字,就是这个大门的样子了。在从前的文言文里,两扇的称“门”, 一扇的称“户”,合起来就是“门户”。
暗红色不是木门本身的颜色,它是一层漆皮,漆皮包裹着木门。大门下端的漆皮有一点点剥落,露出了里边的已经非常陈旧的土灰色的木头。我蹲下去,认真地看了几眼。
也许是松木,或者是水曲柳,总之就是一扇很普通的大门,和许许多多普通的木门差不多,简洁的,看起来并不很沉重。
但是其实,我知道它有着十分的重量,这个重量,是时间,是历史,是生命,是人生的路,是路上的风雨路上的故事,它是一切的一切。
门的中间,有两个铜色的门环,底座是普通的圆形底座,不是那种很讲究的带有寓意图案的精美铸造的门环。
门环的底座也称为“铺首”,通常老宅大门上的铺首会是椒图、狮虎、龟蛇之类的,取“神兽护宅”之意,并且还可以彰显主人身份。人们曾经尤其喜用椒图,传说它是龙生九子之一,性格孤僻,封闭自己,极不喜欢其他生物进入自己的巢穴,这样的性格用来守门真是再好不过了。
但是这里没有。同德里6号的大门上,是很普通的铺首。“铺首衔环”的那个“环”,也一样普通,就是两个已经昏暗的铜色的圆环——但是你细细打量,静静地听一听,就知道了。在这普通的昏暗之中,正绽放着时光的年轮打磨出来的光彩,你能听到它在历经风雨后发出的无声之声,你拍打它,它或许不再清脆不再响亮,但那是一种沉闷的厚重的力量——这就是老宅的力量。
不过我没有去拍那个门环,我只是轻轻地敲了敲门。
老房子的门上贴着对联:岁岁平安福寿多,年年顺景财源广。也很普通。是一种岁月安好的普通,是一种平凡却能让人心动的普通。
这里是众所周知的民国石库门建筑群,但是因为门框、门槛都被粉刷了,我看不见曾经朝思暮想的那些石条石块,一时竟有些恍惚,在敲门等待回音的这个可能很短暂的时间里,我踩着巷子里铺着的旧条石,沿着6号往西边走了几步,我看到7号、8号那几户的门框、门槛也都被粉刷了,白得耀眼,但是再后面的几户,11号、12号等等,没有粉刷,是裸露在外的石头,旧时的模样。
一眼看得见的石库门的门框、门槛,都是粗石条,我的心突然就安静下来了。
人的心思是奇怪的、难以捉摸的,有时候,几块旧陋的石头,也可以承担一些精神的抚慰。
 
我回到6号门口,里边没有动静,我匆忙抬头,看了一眼门头上方,那里有一方凸叠的花形图案,安排得周正用心,处理得精致细腻,但是花的形状有些奇怪,我认不出它是什么花,有点难为情,不过没事,一会儿我就能问一问胡敏了。
门里仍然没有声音,我又敲了敲门,依然敲得很轻。我不知道和我一起过来的电视台的那些年轻的编导摄影,有没有对我的动作和表情感觉奇怪或者不解。
是的,我小心翼翼,我动作迟缓又迟疑,我心情忐忑不安,我是怕惊动了什么?或者,我是想要惊动什么,却又担心惊动出来的惊动会惊动了我一直以来都相对平静的灵魂?
里边始终没有回音。是里边没有人,还是敲门的声音太轻了?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我不想用力敲门,我也不敢用力敲门。
近乡,现在,此刻,乡愁就在我的面前,和我零距离地面对面了。
从离开这扇门,到再次敲响这扇门,整整五十四年时间。1967年1月,我们家搬离了同德里6号。
五十四年后的此时此刻,我在想什么?我的心,是被五十四年堵满了,还是被五十四年掏空了?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我只知道,这是我此时此刻最真实最形象的写照。
但是后面就没有了,没有“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没有儿童,甚至也很少有中年人青年人,这里是苏州古城的老城区,它老了,也许,只有老人可以和老城区相伴相依。
“捷步往相讯,果得旧邻里。”我敲着同德里6号的门,执着地想要见到住在里边的胡敏,她是我儿时的邻居和玩伴,在我的五十四年前的印象中,她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屈指算来,她也过六十了。
在远去的这五十四年中,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回去,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回去,我曾经熟读了许多关于“回去”的句子,“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在过往的时光里,我并没有很多机会再去走五卅路,如果有机会,那也是我特意绕着道来走的,走五卅路,然后再特意绕进同德里以及隔壁的同益里,看它们一眼。
只是每次来,我都是悄悄的,快速的,甚至感觉是偷偷摸摸的。我是在害怕?我害怕什么呢?我怕它认出我来,我怕它怪我几十年都不回来看望它,我怕它已经坍塌已经破败到我无法相认了?我怕它已经换脸换得完全不是它了?
几十年里,我偶尔走过的时候,门是关着的,我始终没有敲过那扇门,更无法朝那扇门里张望。
谁曾料想,后来却因为一部电视剧我从屏幕上看到了我家老屋的全貌。2019年播出的《都挺好》,真的挺好。
这就是它,我在同德里的家,就是一直留在记忆深处的它,今天仍然是那个样子,仍然是我童年记忆中的同德里。
《都挺好》播出后,同德里很快就成了网红打卡点,每天有好多人去看它,在小小窄窄的巷子里,大家踩着旧日的时光,寻找着今天的新鲜。
 
和我一样激动一样感慨的,还有我的哥哥范小天,以至于过了没多久,他拍电影《纸骑兵》的时候,就找到了同德里6号。
那一天范小天走进了同德里6号的天井,我不知道他的感觉是恍若隔世,还是如在平日。他也许正在琢磨着自己内心的纠缠和波澜,忽然听到有个声音在说,你是范小天?
纯正的苏州话,清脆的苏州音,让范小天打了一个激灵,他反应够快,立刻就认出了儿时的邻居妹妹,说,你是胡敏。
她是胡敏。我们儿时的邻居,二楼紧隔壁。她还住在这里。
“你是范小天”这几个字,在五十多年以后说出来,间隔了这么长的时间,人与人的关系还能再续上,什么是历史的重演?什么是不可控的人生?什么是老旧古城的坚守和迎来新生?
我是后来才从范小天那里,得知了胡敏仍然住的同德里6号。在五十四年的漫长的时光里,儿时同德里的许多小朋友,偶尔我们也会在人生道路上相遇,我们也会相互听到一些简单的消息,但是这些偶遇、这些消息让我知道,大部分,甚至绝大部分的他们,和我们一样,早已经离开了同德里,早已经四散在茫茫人海之中了。
而现在,几十年未曾离去,始终留住在同德里的胡敏,简直就是仅存的奇葩了。
好在,今天我终于来了,现在我和胡敏的距离,就是门里门外的距离了。
可是门里一直没有动静。最后我们终于确定,里面没有人。于是我们去往下一家,7号,也就是《都挺好》里苏明玉的原生家庭,我这样说,是打破了生活与艺术的边界,混淆了真实与虚构的概念。我是故意的。
那个门洞里,有苏明玉的许多记忆,也有我的许多记忆。
不巧的是,7号的门,也未曾敲开,苏明玉已经不在她小的时候了。当初我有个小学同学,后来他们家和我们一样,全家下放到苏州地区的吴江县,但是没在同一个公社同一个大队,就此别过,再无音信。
有意思的是,兜兜转转,几年后我们又同时转到了苏州吴江县的县城,我们在县城里又相遇了,又成为吴江中学的高中同届同学,再后来,他竟又成为我哥哥在吴江轧钢厂的同事。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小时候叫许小进,长大后叫许进。他家也早已经不在同德里7号了。
那么就去8号吧。
同德里的房子,并不是苏式的老宅子。苏式老宅的特点:错落有致、鳞次栉比,它们统一于粉墙黛瓦、临街枕河的苏宅的总体风貌,却又参差出各家各户的根据各自的经济条件、生活要求、审美眼光等等不同的原因再因地制宜而独立出来的别致住宅,无数的大宅小宅、深宅浅宅,组成了苏宅的总体样貌。
同德里是苏州老宅中的另类,它是一组民国建筑群,外观厚实气派,既有几分洋气,又不失江南韵致,庄重严谨,也不失人文特色;它既是中国传统风格的传承,又吸收了西洋建筑的某些特色。在一座古老的城市中,它以另一种形态和姿势,凸显出浓郁的地方特色,算得上是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过渡阶段的住宅建筑代表作。
同德里的所有住宅,户型大小和格局也不是完全一致的,但它们十分鲜明地以组团区分开来,比如同德里北边这一侧,从巷子口的1号到5号,是一个团组,统一户型,然后第二团组,是6号到巷尾的12号,又是一种户型,这一组一组房子,格局一致,样貌相同,基本没有差别。
当然,到了后来,一定是会有差别的,因为世界变化了。世界变化了,差别就产生了,但是这种差别,没有改变同德里的整体风格,它们发生在每一个门洞的内部,而且,即便在内部,它们也不可能发生比较重大的甚至是整体的变化,它们只能是小小的有限的改变,螺蛳壳里做道场,虽然十分形象生动地反映出苏州老百姓的住房情况和生活习俗,但它毕竟只是一句夸大其词的俗语,真正的螺蛳壳里,只有一小坨螺蛳肉。
所以,走在同德里的一眼望到底的巷子里,是看不到这种差别的。同德里,自始至终,都是有条不紊、整齐划一的样子。
就像现在,2021年3月15日的早晨,我想走进同德里6号,没有进得去,7号也没有进去,我就到8号来了,反正它们都长一个样,妥妥的如假包换的民国风、民国范。
>>作者简介:
范小青,著名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曾获中国小说学会短篇小说成就奖、林斤澜杰出短篇小说奖、汪曾祺短篇小说奖、吴承恩长篇小说奖、东吴文学奖大奖等。有多部作品翻译到国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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