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父亲

发布:2019-06-17 11:03    来源:新民晚报

父亲离开我已四年多,但我总觉父亲一直都在,只是在梦中。

  那天下午,父亲把我叫到床前说,明天千万记得提醒我啊。我趴在父亲耳边说提醒你干吗?父亲满口刚装好不久的烤瓷牙白得亮眼,双唇抖抖看着我。四目对望,两相无语。我看着父亲曾经黑亮的眼珠此时蒙上一层灰色,雾腾腾的。我说,爸赶紧好起来吧,病好了教我画画?父亲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柔柔的,口齿不清道,“你要是个男孩该多好……”不知道这算不算答案。记忆中,父亲始终不太喜欢我,他临走前的这句话我等了三十多年,虽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但至今想起,仍觉心里一暖。父亲究竟要跟我说什么?永远不可能有答案了。

  陪伴父亲的那些日子至今想起,痛苦仿佛火车一样,轰隆隆从早开到晚。日夜之间觉不出一丝空隙,睁开眼父亲就在面前,瞪眼望着天花板,像一块早就知道即将没电了的电子表。斗转星移,寒来暑往,眨眼间父亲离开我已四年多。但我总觉父亲一直都在,只是在梦中。我只有在梦中才可能与父亲相见。他的模样一点没变,坐阳台上写毛笔字。桌角摆着两盆新种的紫竹,素心兰开得正好。父亲最喜欢陆游的《卜算子》。凄清,小有怨怼,孤芳自赏,偶尔用毛边纸把这首词写了又写,写了又写,忽然扭头问我,词里这“主”所指何人?不等我开口,父亲自问自答,“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在梦里,父亲对我像换了一个人。聊这聊那,笑眯眯地说,“会不会嫌爸爸烦?”我的眼前一片迷蒙,我说爸我喜欢你唠叨。但我从没在白天想起过父亲,也可能是因为白天事情太多顾不上想。梦究竟是什么?我一遍一遍问自己。梦是我跟父亲父女相见的地方。爸,你在天堂还好吗?

  那天父亲来我梦里了。来了就坐我对面。他书房的门正对着客厅的钟,我抬眼看看,差三分十二点。梦中父亲总莫名就出现,总同样的时间?我觉得这时间分明与那道远古而来的阳光有所冲突,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父亲看着我只笑不言。我说爸,四年了,你一点没变。父亲起身去阳台拿来一瓶竹叶青,给我倒一杯,他自己也满上。我没来得及端杯,父亲扭头进厨房了。记忆中油瓶倒了都不扶一下的父亲,梦里在给我做饭,围着我妈的花围裙做打卤面。我其实想说我不吃面啊,爸你咋忘了?那头灶台的水锅已经大沸,屋子里热气腾腾。我说爸,水开了。父亲说天热了咱不吃打卤面,吃过水面吧。说完把薄荷叶用水稍一焯,就那么搭在面上,十分养眼。我端着那碗面刚放在桌上,梦醒了。

  昨夜父亲又来看我,还是那个时间。父亲拿把喷壶正在院子里浇花。我说爸你种的啥?父亲说刚得了一株草茉莉,要把它移盆里。父亲一生爱养花,最喜欢那种鬼脸儿的草茉莉,就是那种粉色花瓣上有紫色斑点的茉莉。我说干吗不种玫瑰啊,你那么爱浪漫。父亲不说话,扭头疾走,我在后头紧跟,父亲越走越快像飘,我跑得直喘也跟不上。一眨眼父亲那盆茉莉已经开了,开得正旺。我惊醒时三星在天,看看手机知道是凌晨。我爬起来光脚跳下床从里屋走到外屋,又从外屋走到里屋,我站在我的小阳台看窗外。我想念父亲。记忆中父亲的阳台上梅花只有两株,一红一白。吃过晚饭父亲碗一推坐灯下读书。屋子里幽香隐隐。我那时很小,记得有时睡醒一觉偷偷去看,父亲还坐在那,书掉落脚边,呼噜声震天响。此刻我望向天边隐约可见鱼肚白,想父亲的书房,想那张已多处掉漆的桌案,我知道,自己跟父亲,我终究只能像一棵树,在父亲的窗前默默生长,灯光星星点点洒出来,影影绰绰开出小花,淡淡的黄色,但永远只能隔着窗。只能窥探。我的眼泪无声滑落。我说,爸,你在天堂好吧?

  去年盛夏,有天梦中父亲带来一把折扇。扇面打开,两只蝴蝶一青一红,上下翩跹。我说真好看呵。父亲说紧赶慢赶,画好送你的。记忆中父亲最喜欢画花鸟虫鱼,中山装口袋里总鼓鼓囊囊。父亲掏出两颗山楂果,看看又放回去,从口袋里抓出一把葵花子,哗一下往桌上撒开,画起来。我说爸你咋想起给我画扇面?父亲满脸是汗,喘得厉害,估计是跑得太急,路又远。我扶着父亲坐下忽然有点不耐烦,我说爸你急啥急?我又不走。父亲抹一把脸笑了,说你的生日呀,我能不急?梦总是到关键时候戛然而止。我把床头的日历拿过来一看,第二天是八月十六号,可不就是我生日!我的泪像决堤的水,怎么也止不住,止不住。(王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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