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伟:上海的本色

发布:2019-08-19 11:00    来源:新民都市

上海这座城市,让本地人怀旧、外地人围观、外国人好奇。近二十年来,上海史成为显学,人人争读、一睹为快,曾经的一条条马路、一栋栋房子正在从偏僻得仅对邮递有用的知识成为炫耀的常识和上海小资的谈资。都说历史是寂寞的,但上海史是热闹的,甚至是沸腾的。

七八年前的一天,范生福先生偕夫人到我的六艺茶馆聊天,我突发灵感:“范先生,侬画老上海场景,我写老上海场景,你画出氛围,我写出风味,一文一图,投稿给‘夜光杯’,保证轰动。”我还拿出《黄包车的来龙去脉》一文,好像胸有成竹。范先生大我二十岁,旧上海及新中国成立初期的社会生活场景历历在目,又有连环画功底,人物造型与生活细节样样“拿得起、放得落”。范先生落手快,一口气,一幅幅出来了,迄今近百幅。我呢,成了口头革命派,除了那篇《黄包车》,还有《苏州河两岸》,可以勉强算是一以贯之的单幅聚焦,其他有关上海生活场景,拆零散落在其他篇幅中,无法配画。范先生有个口头禅:小“巨”(上海话:巨、鬼同音)。我真的成了“点野火逼人落草,放白鸽挑人上山”的小巨。

今天,范先生成了范老先生,80岁的人了!夫妻俩,每天赔精力、赔时间、赔钞票,编辑《连博》杂志,要组稿、画样、拼版,还要空出辰光生毛病——吃药排毒。然后才有闲描绘上海风俗的画,构思、构图,最后上色。如此,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一幅幅,最终集腋成裘,可以挂满一墙的“裘皮补丁大衣”,文化出版社副总编罗英慧眼独具,闻风而动,装订成册,以免被岁月湮没。范先生希望我写篇序。我是范老夫妇的晚辈,责无旁贷,可惜我是个外行,不得不说几句外行话,却是我一个外行内心的直觉。

让我为之动容的老上海风俗画的大家前后有三位。最早的是贺友直先生,然后是戴敦邦先生,还有范生福先生。

同样是老上海风俗画,贺友直的画,场面大,仿佛三百六十行荟萃一街,好比大世界——闹猛。戴敦邦的画,寥寥几笔,点化人物个性。武夫:持戟怒目,昂首天外;美女:体态撩人媚入骨,俏丽不敢看,仿佛有偷看的罪恶感。前两位都是黑白、线条,范先生则是彩绘。

旧上海的特征:灰!石库门,基调是青砖灰、嵌白线,破门而出讨生活的男人,插袖缩颈,裹着灰长袍;倚着墙角摆摊的男人,贴着墙根走、沿街叫卖的小买卖人,也是灰大褂,哪怕女人,凡弄堂里的衣着都逃不出灰。范先生忠实生活,他笔下的灰,墙与布有深浅,男与女有差异,补丁与褂子有色差。灰,一层层、一块块,浓淡不同,单色的灰不再单调,因为层次而丰富。范生福笔下画面,是市井上海,真实上海,是过日脚的灰上海。不过大色块的灰,几乎大半屏,一不小心,灰扑扑的,无精打采,但他通过画面中的女孩褂子,男孩的脸蛋,绘上些红,颜色就跳出来了,喜庆就跳出来了,人生的希望也跳出来的。如果说贺友直的画面是闹猛,那么范生福的画面是喜庆,苦中有乐,尽管画中的大人表情是木然的,但通过孩子嬉闹追逐,人的天然乐观扑面而来,近似年画的俗。我收藏范先生的原作,过年我一一挂出来,正月十五又一一取下藏起来,这是可以陶陶然童年。

画日常琐事:俗,但亲切。这不是我们的小时候吗?围着齐眉高的围挡板,看棉花糖一圈一圈绕出来,像空气一样稀薄,含在嘴里,若有若无,略带甜味。趴在地上翘起只屁股打弹子;盘起单腿过膝斗鸡,“独角蟹”一马当先。“什么叫义气?傻呗;什么叫勇气?疼呗;什么叫斗鸡?酸呗。”我想起了童年——我们回不去了的过去,但我们看到了!

范生福的画,涉及老上海的方方面面,自然也画了搓麻将的少妇们,可能为了取悦市场,个个都是“红唇白皮肤,盘髻瓜子脸,细眉水蛇腰,大花缀旗袍”,怎么看都像在会乐里的书寓搓麻将,“条干”挺拔,满屏艳。背景是上世纪三十年代的花园洋房,钢窗蜡地板,再配上彩妆的旗袍,满目彩霞,不辨五色。色彩之间有些冲,远不如市井画面里的灰。上海最有味道的是灰上海,如范先生笔下灰底色的市井上海。

范先生最了不起的是不自觉地再现了上海的本色:灰。写出前后左右的画家之“无”,就如他的《老上海风俗画》。从史的角度而言,这也是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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