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惠芬:一次灿烂的日出

发布:2019-05-09 12:18    来源:新民晚报

大师的绕指琴声仍在耳畔回荡,斯人仙逝已五年。那一天,是天地呜咽、风云洒泪的日子:2014年5月12日。

三年前,2015年岁末,开始采访酝酿,两年前,2016年春天,完成传记《闵惠芬:弓走江河万古流》,该书在先生辞世三周年之际,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书的扉页特意恭书“谨以此书纪念闵惠芬先生辞世三周年”,除纪念本意,正是提请读者诸君,特别是未来的闵惠芬研究者、写作者能够注意,成书是在传主离世很近期间,自信它的真实可靠,有了时间上保证。本传记写作,难求多少文学性,力求有颗真实的灵魂。也正鉴于此,本书素材,除少数源自先生著述,基本都是采访先生的艺术同道至爱亲朋,跟他们交谈,都还带着泪水,龙华悼念大厅,波滔般黄白菊花,都在各自心头不住地翻滚。

    

少年夺冠有故事

一九六三年,第四届“上海之春”举办首届全国二胡、小提琴独奏比赛,闵惠芬正是在这次比赛中,少年夺冠,一举成名,作曲家彭正元一直记得,“吴之珉、唐春贵帮助闵惠芬练习,全心全意,那时全国上下‘向雷锋同志学习’,社会风气特好。后来比赛结果出来,青年教师吴之珉获三等奖,唐春贵则名落孙山。师生一同参加全国顶级比赛,学生获大奖,老师殿后”。高胡演奏家李肇芳因为小了一岁,没有参加比赛,却是每天去看,“我看到,是程卓茹叫了黄包车,亲自把闵惠芬送去教育会堂的。程是音乐学院附中校长,是基本乐理的专家、权威,非常优秀的教育家,她的先生是杨嘉仁,留美博士,上音建立指挥系,他是第一任的系主任”。二位说的,看是这场顶级赛事的边角料,却不然,是很有嚼头的。

同样有嚼头的,是看似无意的碎语闲言。闵惠芬拉《二泉映月》,正值新婚不久,暂住屋,是学校8号琴房,小小房间外,是长长走廊,类似骑楼一般,所有厨房用具,小碗厨,煤球炉,都放在露天,逢雨天,煤炉刚点燃,团团浓烟,在房门外翻滚,随着乱风,涌过来涌过去,闵惠芬手举蒲扇,不住地扇烟,人形有,脸被遮没,根本就看不到。一九七二年的四至六月,直至七月二日临盆,闵惠芬听着无锡同乡张奇松冒险给她搞来的原版阿炳唱片,拉自己的《二泉映月》,天天拉同一个曲子,连上前面的八个月,那些十月怀胎的日子,专注拉琴,真正是坐怀不乱。《二泉映月》能够获得今天的地位和影响力,离不开天才演奏家闵惠芬的二度创作,今天可以说人所共知,十年、百年后,怕是很少会有人将煤球炉和中国的二胡宝典联系到一起。

    

徐玉兰大眼珠瞪起

认真寻找,类似碎语还真不少。

移植《宝玉哭灵》,闵惠芬去越剧院,跟徐玉兰学唱腔,临分别,徐送她一张三十三转的木纹唱片,是自己的“哭灵”,说,“有空可以听听”。不久,传到徐耳朵,说是闵惠芬本事真大,她把唱片上的纹路全都磨损了,传话人还说,自己用手指,真的在唱片上抚摸过,来来回回地摸过,“光溜溜的,纹路没有了”,“怎么可能呢,不可能”,徐玉兰不相信,眉毛拎起来了,“待我真正摸过,还是难以置信,净净光,的的滑,完全没有了纹痕的手感,真不知道,这需要多少转次,才能做到”。

徐玉兰一个人,静心听了闵的独奏《哭灵》后,把自己学生统统叫拢,“快快快,都给我坐好了,让闵老师给你们上课!”唱戏的乖乖坐下,拎起耳朵听闵胡“拉戏”。徐玉兰大眼珠子瞪起:“你们都给我坐端正了,好好听!闵老师,她一个拉二胡的大家,搞弓弦艺术的,她学戏,能够这么刻苦,拉出来这么漂亮的声音,你们唱的,还不如闵老师拉的,脸红吧!”

闵惠芬电影《百花争艳》演出照

根据经典京剧唱腔移植二胡曲,进录音组的第四个年头,闵惠芬的老拍档,扬琴演奏家丁言仪有个机会赴京,抽身探望她,她就拉言菊朋的《卧龙吊孝》,高庆奎的《逍遥津》,余叔岩的《珠帘寨》,“她拉过一首,就停下来,给我介绍唱腔内容,神情非常投入,得意之处还放声唱,我知道她老毛病犯了,已经沉迷其中,全身心放进去了”。

正要拉第四首,丁言仪有了发现,“老闵你停一下,你把手伸给我!”闵惠芬伸出双手,掌心向上摊开。丁言仪放着右手不管,只顾拉过她的左手,仔仔细细看。她左手每根手指指肚的形状,都比常人略呈扁平,包括食指、中指的指肚,会有细细的、琴弦勒过的痕迹,不过一般常拉琴的人,都会是这个样子,丁言仪略过不计,她看到的食指、中指的指肚,都已裂开,张开着可怕的伤口,露出来深层的真皮,嫩红的血痕很明显,好像这一条一条的嫩红,跟一双手没长一起,又好像,那肉移到了自己身上,心一下子被抽紧,难以名状,“怎么会的,弄成这样?”“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不过是,这段时间,有点过分,除了吃饭睡觉,也没有别的事,手指一息不停在弦线上压揉、上下滑行也厉害。”“拼命呀!”“北京的春季,不同上海,特别干燥。”“要发炎,弄出大问题来的。”“时间久了也就麻木了。只有完全停下来,夜深人静了,撕心的痛,还真有点熬不住。”

两件事,一个理,操琴习艺,断不了吃皮肉之苦,她的不同,不做则已,要做就做极致,那是泰山华山珠峰,几人敢登。

    

“我是共产党员”

有次出访,蒙古国接到演出曲目后,照会我国外交部,认为《赛马》有一处音乐引用了蒙古民歌,而这首民歌,在蒙古已被冠于新歌名《红旗颂》,成了蒙古人民军军歌。他们一国的军歌,变成了你们的民族乐器曲目,不妥当,希望此曲不要演奏,或者进行删改。出访在即,闵惠芬跟团里说,给我一点时间,我来想办法。

她的办法,是找沈利群。作曲家沈利群时在京城,闵求沈,“我想请你帮个忙。”沈利群说,“我身体不好。心情很坏。”闵惠芬说《赛马》:“多动听的曲子呀!”沈利群不松口:“你应该去找原作者写。”“原作者黄海怀先生1967年就走了。”沈利群愣住:“已经去世啦?”“我找谁好呢,黄贻钧?朱践耳?”沈利群连连摆手:“不不不,让大作曲家改人家作品,不妥的。”“眼看着这样一首优秀曲目,从此被打入冷宫,实在太可惜。”“我试试看。我极度神经衰弱,什么都写不了的。”“真的给你添麻烦了。”“真要我写,决不会马虎的,起音,落音,衔接,不能让人听出来是另外加上去的,这是我必须要做到的。”《赛马》改编主要有两处,一处是重新创作民歌旋律;另一处,是对结束部分进行压缩。两天后,闵惠芬提着胡琴上门来了:“沈利群,你来听听。”作者回忆,“就一遍,一听,可以呀,我心里说,完成任务了”,演奏者不依,接着又拉了几遍,细节的地方,跟作者探讨,校正。沈利群舒心,依她主意,又动了几下,双方觉得妥帖,方才罢休。面目一新,署名黄海怀原创、沈利群改编的《赛马》,从此诞生。

随后是,有人误解,闵惠芬出来申冤,还沈利群以清白,多年前,黄海怀去世,儿子黄波一时没有合适教师,闵惠芬接黄波到自己身边,实足教了一年二胡。在闵惠芬的天平上,只有友情和艺术,名和利都失去了斤量。

那么最宝贵的生命呢?闵惠芬大病初愈,体质极差,竟忽发奇想,要把粤剧名宿红线女演唱的《昭君出塞》改编成二胡曲,曾听说同事李肇芳母亲存有原版红线女,便冒酷暑,赶到李家,经李母翻箱倒柜一番寻找,找到这盘磁带。日子过去没多久,那天晚上十点刚敲过,这个点,正好是李肇芳参加演出结束,才踏进家门,闵一个电话追过来。“催命鬼呀,刚进家门呢。”“算准了的,知道你进家门,才给你电话么,在路上打你,不是不方便接么,算不算体贴呀?”“什么事?”“还能有什么事,《昭君出塞》。”

那晚,还大暴雨。李是湿淋淋到的闵家,半夜三更,听她唱粤剧,还“红派”,还整段整段的,还从头至尾,不看文稿,全程背诵,咿咿呀呀,长达十多分钟。闵惠芬心头,性命一定比二胡重要。

闵惠芬在新疆

演奏家许奕当年求学,住闵惠芬家,只有一个小房间,小到只够摆一张床,还只能是一米四十五厘米的,房门出来,过道样的一间屋,客厅餐厅加一只更小的床,再要走路转身,就不自由了。后来,那只更小的床,只要许奕在上海,就让她独占。房间里,挤着一家三口,房间外住许奕,这个格局,直到三年后搬家,住房得到小步改善。一天晚上,过半夜了,许奕醒来,听到隔壁老师两口子在说话。“刘炬大了,咱这个房子,真旋不转身子。”“是呀,来不得客人,你看,许奕一来,捉襟见肘。”“能不能跟领导提提,换个大点的房子?”“不能。”“为什么不能?”“我是共产党员,团里有几个党员?我开不了这个口。”听到这番对话,大概是1985年,闵四十岁,刚刚成为中共预备党员,次年转的正。许奕1977年拜师,结识闵,这么多年处下来,一直以为她就是党员。几十年如一日,用言传身教这句话,形容闵惠芬老师,份量显然不够。

  

可以是慈母,更是哲人

有一次演奏家段皑皑到家里,闵惠芬让她看自己收藏的黄贻钧的二胡,说黄老,“他众多头衔里,最响亮的,是中国第一个指挥家,我也这样恭维他,被他阻止了,他说,勿作兴这样说的,明明是,黎国权大哥黎大哥第一,他比我要早,早我整整一年半,就担任指挥了,我第一,他算第几?一年半也是早呀。年轻时,黄老是拉琴高手,电影《马路天使》的二胡,是他拉的,《四季歌》也是他拉的,他说,用的就是这把胡琴。”这么说着,就把二胡交到段手里,“他跟我说,小闵呀,我老了,藏着没意思,你是拉琴的,你是一个很认真的人,我这把琴就给你吧。”一个名,一个利,闵老师通过一把“黄琴”,给上海二胡专业委员会副会长、我国优秀的青年二胡演奏家,说个一清二楚,四两拨了千钧。

还是跟这位二胡界后起之秀,一次参加北京比赛,听她拉《江河水》,当即肯定说,“你拉得比我好”,她不说“你今天拉得不错”,给后学的感觉是闵老师真会鼓励人,是让你强烈感知,你真正学到了她的东西,你是不是应该更大胆,更加肯定自己。

跟着段皑皑,一起品味闵老师,感觉大师级艺术家,确实难当。她可以是慈母,有时更是哲人。

     

黑夜里点亮七根火柴

叶剑英元帅跟闵惠芬相识多年,结下情愫深似父女,一次午饭,儿女们在,叶帅当着全家人说,“我看呀,小闵纯朴无邪,是个真正的艺术人才,比你们哪个都强”,就在那次饭后,他将一台小型录音机,亲手送给了闵,那个年代,搞音乐的,都是听收音机记谱的,录音机简直就是奢侈品。每次去叶府,除了琴,花开草长,叶帅都会带她在家院里走走,跟她说时令节气,说槐花月季,叶帅的饮食,受医生控制,每天喝酒,只能是半两一小杯,有过一次,趁警卫员起身盛饭,他抓过闵面前的小酒杯,是半两左右茅台,一饮而尽,其速度之快,惊到小闵。

中年演出照

闵惠芬一生,结识了许多大人物,但也并不因此高高在上。有一次下乡,如皋市音协副主席周荣昌拉住民乐团副团长左翼伟,“左团长呀,我想跟你说点事,”闵惠芬在如皋搞民乐普及活动,就是跟这位周主席联系的,“我到上海,探望病中的闵老师。到了她家,才发现门上贴着一张纸,写着‘谨遵医嘱,概不会客’,我想,完了,这下白跑了。”“那一定是刘老师写的,为保证闵老师能休息好,他什么办法都使上了。”“哪里知道,闵老师看到是我来了,破例接待我,我们说了许多话,直至天黑,她披衣起床亲自送我出门,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楼道灯坏了,墨彻漆黑,她一次又一次,划亮手中的火柴,口里不断提示我小心脚下,我说不出有多感动,她每划一根,我在心里记一根,我一辈子会记得,送我一个基层民乐工作者下楼梯,重病缠身的闵老师,替我照明,划了七根火柴。”

周荣昌这样的朋友,她有好多,数不过来,王云祥算一个。城隍庙“湖心亭”,是老王他们丝竹活动一个点。之前通过电话,知道闵老师来,王云祥下楼上楼,出去进来,好几回了,说好的大概时间,没有接到她。王又一次无功而返,演奏员问:“要不,我们开始?”“再等等,闵老师说好的。”王云祥几次想打电话,拨通又挂断,听到扶梯有动静,“来了”二字,还在口里,人已奔向扶梯。闵老师正在拾级而上。“湖心亭”的扶梯,怕是世界窄梯之最了,只够一个人上下。除了窄,还陡,才走几步,她已停那里休息。王云祥快步下去,喊道,“闵老师,您慢点!”闵惠芬仰起脸,随着,一条胳膊探了上来,“麻烦你,老王,你拉我一把。”“嗳!嗳!”王云祥再加一步,紧紧拉住了她的手。双手一拉,王云祥就吃惊,怎么,那么沉?!闵老师整条手臂毫无气力,几乎是,整个人吊在他胳膊,让他紧紧攥住,慢慢拖上来,到了楼梯口,她气喘得厉害,不得不扶住栏杆站一会儿。王云祥扶住她手臂,不敢放开,陪着她站在楼梯口。这个时候,闵老师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老王,我们靠边点站,不要影响别人走路。”第二句,“老王呀,对不起,我迟到了,让你们久等了。”在公开场合,王云祥从未见过闵老师如此虚弱,泪水夺眶而出。

  

弓走江河,最难忘

作曲家顾冠仁已届晚年,回忆在民乐团的时光,闭着眼睛,都有一个老闵外出的形象:“她总是左肩斜背着二胡,琴箱带交叉在胸前,简直是‘五花大绑’。不仅如此,她还要右手拉个大箱子,左手拎着演出服,笑吟吟跟我们道别,样子有些滑稽,但极其可爱。每次,我都有些担心,那么多乐器行李,劝她,装箱托运,起码应该让年轻人代劳,她总是摇头。”

弓走江河,最难忘,湖北洪湖两千把大蒲扇,初是那么嘈杂,后是那么安静,丁言仪言:“老闵的演奏过半时,不知不觉中,台下传来轻轻哼唱的歌声,伴随琴声四处响起,台上台下,交融成一片。奇怪的是,乡亲们的声音,始终是轻轻的伴和,满场依然是老闵的琴声为主,是二胡引领下的哼唱,那种台上台下的应和,简直天衣无缝。全场演毕,我看到老闵的演出服后背,已经像从水里捞上来似的,湿透湿透,再看她脸,汗津津的,掩不住的欢笑,闪耀着孩童纯真的光芒。这次洪湖演出,一闹、一静、一唱,能把这么烦燥的人拉静,我真正感受到,她一把二胡在普通观众中的魅力。”

晚年演出照

弓走江河,最难忘,甘肃镍都绕山转着演出,那里道路都是现开的,不讲究平整,一座座山,被削成了陀螺,车在螺旋形斜坡上行走,一个矿井拉过几首曲子,道别,转到下一个矿井,再拉,再道别,再转下一个矿井,一天之内,连转四个矿井,每个矿井都被矿工围得满满。那天的阳光特别明艳,穿云破雾,投射在无边的贺兰山脊,背景是深壑,大型机械,陀螺山道盘旋而上。矿工们,疏密随意,有站的有蹲的,成层层叠叠之势,个把老烟鬼,熬不住烟瘾,偷偷地掏烟抽,才吸几口,就被同伴从嘴上拔掉,扔地上了,他吐吐舌头,照样看演出。许多人还穿着工作服,头载工作帽,衣服沾着泥土,挂脸上的笑容,无一例外,都无比灿烂。

当年闵惠芬《江河水》问世,以中华民族相传千年的古老乐器,从中国女性艺术家指间,澎湃起自己的美妙音响,汇入世界顶级音乐洪流,奔涌前行,音乐评论家季维模说过一句话,“《江河水》的演绎和诠释,是二胡演奏史上一次灿烂的日出”,二胡演奏家本人何尝不是呢。博士生导师孙逊曾建议闵惠芬首部传记,名字该是《伟大的弦乐演奏家》。这个世界上诞生的每一位伟大的艺术家,其实都是一次灿烂的日出,闵惠芬也是。无数散落的细节,就是那数不清的万丈光芒。(费爱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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