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一)
凌晨三点醒来。北方城市还处于朦胧暗黑的混沌之中,刚性硬朗架构与轮廓尚且不明。
再次来到这个城市,距上一次已经七年有余。不 长不短的七年,连肉身的某些构造都足以重新置换一 次,于是连自己都觉得是一个系统重新组装的全新个 体。曾在一个有关医学的杂志上看到这样的报道与 说法,而自己也是信服的,因为被自己亲身践证。
十多天都待在她身边,无限退化,如孩童般。很享受这样安闲的状态。她说,可以看到你点点滴滴的成长,知道你这些年的不易。所有穿越其间的经验与获得才是一个人真正可以拥有的东西,才是无法被褫夺纯属于自己的质素,才是真正私人物品。她说,我笑,笑着笑着便泪目。早年她亦说过这些,因为时间未至,自己并不能懂得其间的深意。经验必须经过自己的实证才可以成为个人性所有,而最终化入骨血, 澎湃在身体的寸寸节节。现在的自己,心里是如镜般的了了与分明。
时间终是最有力量的存在,它神性般剥除人事物 表面的附着与缠绕,本质与属性终得坦诚裸露。自己 与之得以完成真正的认知与交会。迷离的眼神一次 次经过确认,澄明是结果。而自己也早已懂得如何安 放身心,寻觅和蓄积安静力量的同时,在热闹的人世 间找到自己的位置与方向。曾经内心的荒芜与干涸 已被丰茂与充盈的明亮地带所替代。命运的底色原 是可以亲手改写的,而这些都被亲力亲为。生命的经 验又得累积,这一世的目标又接近一步。一个人走什 么样的路,没有谁可以预先知道,但既然上路,就背负 早已暗中标好的代价与重量,坦然面对和承受。需要 的是不时回观自己的心。
重逢
她仍是习惯于照顾我,一如疼爱当年成长于大家庭中那个任性乖张的小女孩儿。笑着告诉她,自己也是中年女子,很多事情都可以自己来做。她不管,忙着给我做各种好吃的。她说,到我这里来你就是孩子呀,你只管睡好吃好休息好,其他都不用操心。我是那个比她仅仅小十一岁的孩子,一朝我曾是她眼里心里的小孩子,以后,永远都是。从小就享受这段温暖敞亮的关系,她是自己童年与少年时代的重要亲人。 有时甚至会觉得她就是我的小母亲和大姐姐。
血亲关系是始终无法更改与替换的关系,经由现 世生活中突如其来人事的一次次冲击,对关系有了清 醒和理智的认识与分野。割不断,打不散的唯有血 亲。其他很多貌似重要的衍生关系,无非是皮之不存 毛将焉附的状态,根本经不住世事的考验,几可一笑 置之。如此可以一笑置之的关系,自不必太过于看 重。一生太短,重要关系中的重要人事,才值得自己 珍贵视之。其他的,摊摊手可矣!关系本来也是随缘 的事情,如此人与人之间的聚散分离均是常态性存 在,无论结果怎样都是好的。
每天还是像孩童般地睡和吃,能在爱自己的人跟 前自然退化,是件幸福的事情。因为安心,便有了如 小兽深陷洞穴般的暗黑好眠。经常是睡不醒,她也不 叫,一切由着我的自然状态。的确,是有好多年没有 如此彻底放下心来。接下来的时光,再也没有什么事 情是值得自己要去迫切完成的。山长水阔,渺渺半生 已过,牵挂的人事是越来越少,余生是真的可以随心 散漫过活了。想到人在世间活得如此短暂,便对自己 与身边的人有无限的悲悯。
(二)
凌晨,轻梦在暗黑中延展飘荡。
房间里空无一人。非常简易的房间,窗户大开, 日光无声映照进来,慵懒地斜射在木地板上。轻薄的单扇木门在风中轻轻拍打着门框,木门生锈的劣质把手还可清晰入眼。月白色的硬领衬衫泡在半盆肥皂水里,衣领仍留有手搓过的痕迹。衣服洗得并不干净,还需要重新揉搓。一条灰色长裤是扔在床上还是搭在椅背上,看不清楚。端起盆子去清洗那件衬衣, 好像心里知道那是谁的,又好像不知道。梦里的心处于暧昧不明的游离状态,连是不是自己端起那个盆都不好确定。洗好衬衫,晾晒在院子里的粗铁丝上。一阵风吹过,衬衫像旗帜一样在风中扭摆,清香的肥皂味在阳光下芬芳四溢。
穿着曳地麻质深蓝袍服,长长的褐色宽腰带松松打了个结缀在腰间,醉醺醺地手里拿着白色瓷质日式清酒小瓶。瓶上,黑褐色的梅干上有粉红色的小朵梅花,徐徐开放点染着干枯的枝条。醉酒的年轻绝色女子,秀发飘逸,眼神空漠。一边仰头喝酒,一边前行, 一双纤足飘忽闪烁在黝黑得发亮的窄石板路上。踉踉跄跄,途路方向未明,一定有悲哀与凄怆在心里暗暗生发。路边有炒凉粉的小摊,只是摊主不见。油汪汪的酱色热凉粉在圆形的铁鏊子上冒着氤氲热气,滋滋声里夹杂着诱人的香味。
醒来是瞬间的事情。梦里的房间、木门、阳光、风、衬衫、长裤、身着袍服的醉酒女子、飘忽的行踪,梦境里依次出现的意象代表什么,是谁的衬衫长裤,那个满脸哀伤借酒寻醉的女子又是谁,并无从了知。是作为旁观者,看着那一切清晰的发生。闭眼,仍历历在目。世间无解的事情太多,何况一场短梦中影像的闪现。梦之来处与去处,自不必寻。
任孝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