揾英雄泪
发布：2019-05-15 21:07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剑术的最高境界，不
是人剑合一， 而是人剑两
忘。 文学的最高境界，不是
生花的妙笔，绚烂的文字，横溢的
才华，而是胸襟和人格。 纵观整个
中国文学史，一流的大文豪几乎都
是胸怀坦荡忠贞爱国之人，没有一个是奸
佞之徒，例如屈原，陶渊明，嵇康，李白，杜
甫，唐宋八大家，辛弃疾……
如果文豪之中也有剑客， 也有英雄，
那这个人一定是辛弃疾。
作为英雄，他"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
江初”。 亲率只有 50 个人的队伍杀入几万名敌军
中，跃马挥枪，气吞山河，生擒叛将张安国，乱军
之中取敌人首级如囊中探物。 这一英雄壮举，在
南宋朝野上下引起了巨大轰动。 南宋人洪迈在
《稼轩记》中评论此次事件说，“壮声英概，懦士为
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 那年，辛弃疾 23
岁。 此等气魄，几人可及？！ 他后来打造的“飞虎
军”，多年之后仍是抗击金军的重要武装力量。
作为文豪，有苏辛的宋词，才能雄视有李杜
的唐诗。有辛弃疾的南宋，才能和有苏东坡的北宋，
平分秋色。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
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灯光辉映着剑气，剑气映衬着灯光，剑气点燃了英雄
的豪气，英气逼人，英雄的形象喷薄欲出，画面感极强。 这
首《破阵子》气势恢宏，大气磅礴。“沙场秋点兵”，全军将士
群情激昂，快马加鞭，万箭齐发，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可怜白发生”，报国有心，请缨无路，宝刀未老，华发
早生。“倚天万里须长剑”，空有长剑有何用，报国欲死无战
场，拔剑四顾心茫然。辛弃疾的杀敌只能在“醉里”，只能在
“梦回”，醒来时只能看到连春风都不染的白髭须，英雄泪
长流。
英雄挥笔如剑……
自古英雄多豪放，“不恨古人吾不见， 恨古人不见吾
狂耳”。 豪放横陈纸上，汪洋恣肆，成为和苏东坡齐名的豪
放派；辛弃疾温婉起来，亦能缠绵悱恻，成为和李清照齐名
的“济南二安”。 就像他武能横扫千军文能震铄古今一样，
既能纵横捭阖又能柔情万种，既可以“大声鞺鞳”，又可以
“小声铿鍧”。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恨花开早，
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迷归路。怨春不
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
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
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楼，
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这首《摸鱼儿》就是辛弃疾“小声铿 鍧 ”的 代 表 作 ，
写的温婉深沉。 这首词由春天写到美女，由美女写到江
山，春天、美女、江山浑然天成；上阙写春天，春意阑珊，
几番风雨后落红无数。 下阕写 美女，美女迟暮，此情难
诉，一抔净土掩风流。 最后暗喻南宋朝廷的江山，斜阳
一样将消失于烟柳断肠处。 写得荡气回肠，百转千回。
单 看 写 春 天 ，辛 弃 疾 就 写 了 怜 春 ，惜 春 ，留 春 ，怨 春 ，寥
寥数语，尽显对春天的微妙复杂的情感。 “惜春长恨花
开 早 ，何 况 落 红 无 数 ”，这 和 杜 甫 的 “一 片 飞 花 减 却 春 ，
风 飘 万 点 正 愁 人 ”有 异 曲 同 工 之 妙 ；也 和 晏 殊 的 “满 目
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有相得益彰之趣。 弃疾
是多么珍惜这个春天，担心花开得早，就提前对花进行
哀 悼 ，这 堪 比 曹 雪 芹 的 “闺 中 女 儿 惜 春 暮 ，愁 绪 满 怀 无
释处”。 辛弃疾是花开之前就祭奠，林妹妹是花落以 后
才葬花。 几番风雨后，春天还是走了，留下了落红无数，
只有那一只可怜的让人心疼的蜘蛛，为了留住春天，苦
苦挽留着飞絮……
陈皇后美人迟暮，只能“准拟佳期又误”，即便有了司
马相如的《长门赋》又如何，“脉脉此情谁诉”？难诉也！美人
迟暮，英雄白头，美女与英雄结局是何等的相似，又是何等
的凄凉！ 但那些放弃抵抗安于享乐一身媚骨的小人们，你
们又能得意到何时呢，“君莫舞， 君不见、 玉环飞燕皆尘
土”！ 据说大宋孝宗皇帝读了这首词心中颇为不悦， 他明
白，那“烟柳断肠处”指的就是日薄西山的大宋江山。
本首词有两声断喝，一声“春且住”，一声“君莫舞”。有
于无声处听惊雷的震撼， 也让行文平添了摇曳荡漾之姿。
温婉沉郁的文风也难掩英雄气。古诗词评论家陈廷焯先生
评论说：“多少曲折，惊雷怒涛中时见和风暖日，所以独绝
古今，不容人学步。 ”
稼轩一生杀敌报国，光复中原，矢志不渝。年轻时写下
的《美芹十论》，极具战略眼光和军事天才思想，实事求是
地对敌我双方的政治军事经济做了客观的分析，这也为后
来的毛泽东《论持久战》提供了宝贵的借鉴。可惜这篇引起
朝野震动的奏章在主和派的眼里没有引起重视。 “却将万
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悲哉，痛哉！
剑隐尘嚣，诗人便将目光转向了山水和酒，看花开花
落，数停云飞鸟，听蛙声一片，听醉里吴音，听清风半夜鸣
蝉……“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只有青山
和酒能抚慰我的孤独和豪情，了解我的激昂和落寞，当然
还有那个灯火阑珊处的她。 诗人连喝酒也别有一番风情，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 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
松曰去”，“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
公元 1207 年 9 月 10 日，辛弃疾长眠于铅山。 留在人
世间最后一首最为豪放的词是:杀敌！ 杀敌！！
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