艰 难

发布:2019-07-28 13:17    来源:新民晚报社区版·长三角
任孝温,女,笔名温温。 七零后,山西运城人。南京 大学戏剧戏曲学博士,现为 苏州大学传媒学院副教授。 个人主要从事古典戏曲及 昆曲理论研究、非物质文化 遗产研究,发表学术论文多 篇。个人暇时好悠游于文 字,欢喜其带来的宁静与心 灵自由。 作者简介: 他说,他这半生几乎没有真正为自己活过。 这是他 在第四个本命年生日后最大的发现。 那天喝了很多的酒。 深夜,就在自家小区的楼下,一 个人坐在车里失声痛哭。 他是相信男儿有泪不轻弹的 人。 遇到再大的事,他都不会流泪,顶多一个人在静默中 抽烟过度。 他能懂得办法总比困难多这个朴素实用的道 理,他从小学会的就是承担。 他说,他不想让家人知道什 么,不过好像他们也从不曾想着尝试去了解他,也许他 们对了解他从来都没有兴趣。 他们只想让他成为他们心 里眼里的那种人,被虚化和重构后他们心目中所想像的 那个样子。 他们忽略他,忽略他的真实情感,真实他的真 是面目。 从小,父母对他即是如此。 他说。 他们控制欲极强, 安排他到哪里读书,安排他上什么样的大学,学习什么 专业,甚至他的工作去向他们都早已做好安排。 只是中 间因人事变故出了些小岔子, 他才做了现在这份工作。 生命中很多重要的选择他都无权参与,如果可以,如果 他选择过,他想自己不会像现在这样活的如此压抑与无 力。 他的确是少有的那种传说中听话的孩子。 他经常会 觉得自己的存在是一个多么可笑与可悲的事实。 有多少 年,他如傀儡般活着,少有对自己鲜活生命存在的感知。 大学毕业后他们逼着他结婚。 快速相亲,快速领证, 快速与一个认识不久的姑娘结婚。 在这突如其来实际却 是被安排好的、各种快速发生发展的过程中,他有过非 常强烈的反抗。 他甚至哀求他们看在他是他们儿子的份 上,给他一些考虑的时间和空间。 这是他唯一一次的反 抗,他们貌似给了他选择的余地,但是那样的结果他并 无力承受与完成。 于是,最后还是以他自己的妥协告终。 从那个时候起,这种因没有自己参与和选择所快速 形成的坚硬生活如山般需要他跨越,同时让他开始憎恨 上了自己。 他憎恨自己的虚弱,同时也想摆脱和征服这 种虚弱。 因为虚弱让他从一开始就无力选择,而且这种 选择的结果都成为他日后生活不得不面对的一切。 他经 常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活过? 真的活过吗? 他是他自己 吗? 如果他不是他自己,那他究竟是谁他在他们那里是什么呢,他自己都不知道,也没必 要去求证了。 因为一切并不能改变什么,冰冷坚硬的现 实早已形成。 父母也在逐渐老去了,白发越来越多,走路 与做事都不复再有从前的样貌。 他们曾经事事强硬坚决 的态度,都在时间中如冰块在阳光的照耀下逐渐消失不 见。 他们爱过他么,作为父母对孩子的那种爱,哪怕有过 一点点悲悯。 爱里面一定有悲悯,很多年后他能懂得爱 中所包含的这种质素。 他们应该只是需要他,各种各样 的需要。 而且,的确,很多年,他都在为他的家人们提供 各种需求,只要他有能力满足。 他是他们眼 里的好儿子,好兄弟,好丈夫,与好父亲。 这 些所的“好”形象一直在支 撑 他 的生命。 只是,他从不觉得自己 好,他厌恶自己这样在别人眼中 的好,因为这些“好”形象里面没 有内心强壮 有 力 的 他 的 在 。 的 确,他甚至连对自己好都不知道 如何去做到。 在很长的岁月里,他的内里充满的都是他们的眼神 与声音,那些声音太大了了,他经常一不小心就会被完 全湮没。 即使捂紧耳朵,他也都能听得见他们的声音,无 孔不入的说教与强制。 他被他们包围,如同海中被海浪 不断拍打与侵蚀的一座孤岛。 孤独是人的本质,是吧,过 早的领悟孤独真是一种深深的悲哀。 喝酒不错呀,他说。 酒真是个好东西,虽说解不了千 愁,但很快就能让全身紧绷着的自己松软下来。 他喜欢 自己日常角色和身份被松绑了之后似乎有些陌生的自 己。 而且,他也是喜欢时不时与这个陌生的自己静静待 上一会儿。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隐隐有一种感觉,他和 那个陌生的自己之间是互相需要的。 而几乎每次在那个 当下, 那些自己平时从不触碰的地方都会蠢蠢欲动起 来。 比如自己骨子里的卑微与软弱,现实生活中的种种 无奈与局限,它们如同排着齐整队伍一个又一个的小人 儿向他走了过来。 刚开始,他还想躲开,不想面对和理 会。 但它们就是不走,算了,索性就让它们待着好了。 乘 着酒劲儿带来的缥缈不实感, 他与它们默默对视片刻。 后来,又看着它们列队离开,消失在黑暗深处。 有一次, 看着它们,他突然泪崩。 他知道,它们仍然会来,他说。 他 也知道自己还愿意与它们对视。 在片刻的对视里,他知 道那是自己一直深藏的属于自我的那一部分。 可他还是 希望它们最后能消失不见,永不再来。 因为每一次它们 的来与在,都令他感到虚弱不堪,他需要用很长时间去 安抚和过度这种不良的感觉。 他不想这样,他清楚这样 的内耗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时间能帮他解决吗,时间这 个最具欺骗性的存在。 他无法信任,这次是他少有的一 次痛哭,他说。 距离上次主动流泪已经有好多年了。 甚至 对他最好的奶奶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怎么掉泪。 对最爱 的奶奶,他已竭尽心力。 自从她病得越来重之后,他就一 直陪在她身边。 他看着她一天天瘦弱下去,直至最后油 尽灯枯。 他从小跟着奶奶长大,奶奶是最疼爱他的那个 人。 他的很多想法奶奶都能清楚地知道。 如果要问这个 世界上还有谁能对他了解甚多,那只能是奶奶了。 奶奶 知道他的秘密, 她知道他很多年前一直喜欢一个女孩 儿,她甚至怂恿他给父母去勇敢坦诚这个事实。 他想让 奶奶替自己去父母那里说,但很清楚奶奶在父母那里并 没有任何话语权。 他大着胆子去父母那里争取了,他们 不同意。 他强烈反抗,那是他这半生中唯一一次强烈的 反抗,当然无果。 到后还是应他们的安排,他过上了他们 希望的生活。 但这样的生活,他真的在场吗,他是在的 吗? 或者说,那个在的人,真的是他吗? 他经常会恍惚,哪 个人是他,哪个人是他扮演的角色。 人如果在生活中可 以真正合一,那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这种幸福值得去 永世追寻。 奶奶去世后,烦闷的时候他经常一个人去她的坟头 独坐。 他带给她很多生前喜欢吃的东西,与她说话。 说他 的悲哀与难过,他的开心与不开心,说他对生活的失望 与希望,说他对青春时光仅有的一段自由明亮时光的怀 念。 他也说自己对奶奶的感谢,因为他从她那里学到了 善良与宽容,更学会爱。 他也算是幸运吧,有的人一辈子 都不知道爱是什么。 至少,他因为感受过爱而知道爱的 滋味。 他想,奶奶应该是可以听得到的。 其实,即使听不 到又有什么关系呢? 最起码,他还有个可以去表达自己 的地方。 每次做完这些,他会拍拍身上的土,头也不回地 再度退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 他知道自己又一次要去全 力面对和承担现实的坚硬与严峻。 他是想刚硬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而且,好像他也 做到了。 他以为他用自己所谓的努力得到的成功与成 就,就可以消灭自己曾经软弱的那些部分,完成生命中 不能面对的那一部分的彻底突围。 那些软弱的存在,曾 是他非常鄙视自己的重要理由。 很多时候,他以为自己 胜利了,他可以用自己在世间成就带来的满足感成功地 击败那个部分。 然而,后来他发现,它们一直在,如影随 形,他始终难以摆脱。 现实与责任一直在, 自我的困境也随之一直在;突 破的希望一直在, 对人生幸福可能性的追寻也一直在。 时间一直在,人却不可以一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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